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鲍超无能,护不住咱们霆军这块牌子了。朝廷的旨意……就是天意!散了……都散了吧!”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:
“回家去!好好活着!娶妻生子,奉养爹娘!把在霆军流的血,都忘在伊隆河!今日一别,各自珍重!若有来日……”
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了一下,那后半句“若有来日,再聚大旗”终究没有说出口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:
“……都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!莫让人看了笑话!”
没有豪言壮语,没有临别的壮烈。只有这最朴素的叮咛,却像一把钝刀,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切割。
解散的过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进行。
淮军派来的接收官员带着兵丁,像一群闯入家园的鬣狗,冷漠地清点着霆军的刀枪、铠甲、粮秣、马匹。
霆军的士兵们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,脱下熟悉的号衣,动作僵硬而迟缓。
一件件曾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兵器被堆叠,一套套洗得发白的号衣被收走,一匹匹曾驰骋疆场的战马被牵离。
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荡、冷清。
营中空地上,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。鲍超站在火堆旁,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脸,明灭不定。
他亲手将一面面代表各营、各哨的“霆”字营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。
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旗帜,布料在高温下卷曲、焦黑,最终化为灰烬,唯有那个金色的“霆”字在烈焰中闪耀出最后的光芒,然后归于虚无。
浓烟滚滚,带着布料和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,盘旋上升,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,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嘶嚎、消散。
最后一日,黎明将至。营盘彻底空了,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。
鲍超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帐。
帐内已空空荡荡,只有角落的兵器架上,还挂着他那套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鱼鳞甲和那顶红缨凤翅盔,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。
他走到盔甲前,伸出手,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甲片,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。
每一片甲叶都曾替他挡下致命的刀箭,上面细密的划痕和凹陷,都是无数次血战的见证。
他解下腰间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血的佩刀,刀鞘上布满了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痕迹。
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,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。
“老伙计……”他低低地唤了一声,声音几不可闻,“你也……歇了吧。”
刀身缓缓归鞘。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玄色战袍,叠好。
然后,他褪下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、边缘磨损、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渍和汗渍的旧军衣。
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,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。
最后,他将那顶象征着一品武官身份的红顶子官帽,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边。
穿戴整齐,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曾号令千军万马、如今却只剩下凄凉空旷的营帐。
没有留恋,没有叹息,他转身,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,大步走了出去。
天光微亮,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。
军营辕门早已倾颓,无人看守。鲍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,走向远处那条在晨雾中泛着灰白色微光的无名小河。
河畔衰草连天,在风中瑟瑟抖动。
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,背影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。布鞋踩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河滩上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河滩的薄雾时,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,突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!
“锵啷啷——!”
鲍超的脚步猛地顿住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转过身。
眼前的一幕,让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双目骤然收缩!
在残破的辕门旁,在倒塌的营栅边,在空旷的校场中央……影影绰绰,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影!
足有数百人之多!他们身上,竟然都穿着早已被收缴、不知如何又被寻回的霆军旧号衣!
虽然破旧不堪,布满补丁,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“霆”字轮廓,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旧刺眼!
这些人,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兵,有的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,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汉子。
他们全都卸去了甲胄,只穿着单薄的号衣,如同赤诚的献祭。
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,头颅深深垂下,脊背却挺得笔直,像一片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黑色森林。
没有呼喊,没有哭泣,只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,和数百双抬起时望向他的、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那目光里,没有哀求,没有挽留,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、无法言说的悲怆和诀别。
河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,卷起枯草和沙尘,也吹动着鲍超青布棉袍的下摆。
他站在河岸与军营废墟的交界线上,像一座骤然凝固的礁石。
他望着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,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、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上缓缓扫过。
老营官沟壑纵横的脸上,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,砸在冰冷的泥土里;那个曾为他说过话的年轻部将,牙关紧咬,嘴角渗出血丝;
更多的面孔,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,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,那火焰的名字叫“霆”。
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鲍超的喉头,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。
他猛地闭上眼,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刻。再睁眼时,那深潭般的眸子里,所有的波澜都已被强行压下,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。
他对着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,缓缓地、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没有言语。这一个点头,是最后的军令,也是最后的告别。
他决然转身,再不回头,大步走向河滩。脚步踏在碎石上,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人的心上。
河水在晨雾中无声流淌,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根枯木桩上,随着水波轻轻摇晃,那是他早已备下的归途。
船夫是个沉默的干瘦老汉,戴着斗笠,缩在船尾,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。
鲍超踏上跳板,船身微微一沉。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,动作没有丝毫迟疑。
船夫用长篙在岸石上一点,小船便轻飘飘地离开了河岸,滑向河心。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,发出哗哗的轻响。
薄雾在河面上流动,渐渐将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、那片死寂的军营废墟,都温柔而又无情地遮蔽起来,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,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噩梦。
鲍超坐在船舱里,背对着来时的方向,如同一尊泥塑木雕。
青布棉袍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躯,却再也撑不起那份金戈铁马的峥嵘。
他微微佝偻着背,目光落在船舱角落,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袱裹着的长条物件——那是他离营前,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的。
此刻,他伸出粗糙的手,缓缓解开了包袱。
里面是一把刀。
并非他征战沙场的佩刀,而是一把更古旧、刀鞘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断刀。
刀身从中而断,断口参差不齐,布满暗红色的锈迹。
鲍超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断口,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。
这把断刀,是他当年初入湘军,从一名战死的捻军老兵手中夺下的第一件战利品,也是他半生喋血的起点。
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,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,还是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。
它曾锋利无匹,如今却只剩半截残躯,布满了时光和血火侵蚀的痕迹,像极了此刻的他,和他那支被强行抹去的霆军。
他拿起断刀,手指抚过刀身上一道深深的、几乎斩断刀脊的凹痕。
那是在安庆城外,为了掩护一个被围的哨队,他单人独骑冲入敌阵,硬生生用这把刀格开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,刀身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。
指尖划过另一处细密的崩口,那是转战江西时,一场伏击战打到刀刃卷刃,砍在敌人铁盔上留下的印记。
每一道伤痕,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记忆,一个倒下的兄弟,一场惨烈的搏杀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淡,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,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。
那叹息飘散在湿冷的河风中,转瞬即逝。他将断刀横放在膝上,断口朝外,不再去看。目光投向船舱外迷蒙的水面。
小船顺流而下。
两岸的景色在薄雾中缓缓倒退。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,发出沙沙的悲鸣。
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,发出凄厉的啼叫。
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,沉默地注视着这条载着失败者的小船。
不知过了多久,前方河道拐弯处,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映入眼帘。
浑浊的河水冲刷着滩涂,一些被河水卷来的杂物半埋在泥沙里。
几根断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着,矛尖早已锈蚀无踪。
几片碎裂的、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甲叶在浅水中若隐若现。
更刺眼的,是河滩边缘散落的几支锈迹斑斑、箭羽早已腐烂脱落的箭簇,还有半面深陷在淤泥里的破旧旗帜,残存的颜色依稀可辨——捻军的黄!
这里,赫然是伊隆河之战的另一处边缘战场!那些被河水带来的遗物,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余波和惨烈。
河水似乎在这里也流得格外滞涩沉重,呜咽着拍打船身。
船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,更加沉默地撑着篙,只想快些驶过这片浸透着不祥的河滩。
鲍超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争的残骸,最终定格在浅水中那半面捻军破旗上。
旗面被水流扯动,微微起伏,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。
他的眼神空洞,没有任何情绪,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河滩乱石。
小船终于驶过了那片浸满血痕的浅滩,将战争的遗迹抛在身后。
河面似乎开阔了些,水流也平缓下来。天空依旧阴霾,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,透不出半点阳光。
他依旧枯坐着,膝上横着那把冰冷的断刀。
两岸的枯树、荒村、田野,如同褪色的画卷,在他空洞的视野里无声地流淌过去。
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,只有船底单调的流水声,提醒着空间的移动。
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,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石桥。
桥头岸边,几株高大的老榆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。小船缓缓靠向桥边一处简陋的码头。
船终于停了。船夫放下篙,低声道:“客官,石桥镇到了。”
鲍超沉默地站起身,动作显得有些僵硬。他弯腰拿起那个蓝布包袱,重新裹好那把沉重的断刀,夹在腋下。
然后,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码头木板。青布棉袍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。
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载他离开战场的小船,也没有理会那船夫探究的目光。他的目光越过石桥,投向镇子深处。
那里,炊烟袅袅,隐约传来几声犬吠,是人间烟火的气息。
他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,踏着暮色,走向那座石桥,走向桥后那个陌生的、等待着他的、只有无边沉寂的余生。
身影渐渐融入石桥的阴影和升腾的暮霭之中,终于消失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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