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一刀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第95章 血火十字架,花屋湘军传奇,萧一刀,深夜书屋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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衙役屏住呼吸,强忍着恐惧和不适,蹲下身,想将她稍微挪动一下,以便稍后收敛。
就在他轻轻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
“叮…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却在这死寂废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属脆响。
一枚小小的、银质的十字架吊坠,从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断裂、空荡荡的位置附近,从血污和尘土的覆盖下滑落出来,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砖上。
那十字架很小,很普通,银质表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,甚至有些变形。
在十字架背面靠近上端的地方,一道清晰的、被外力强行拽断的棉线断茬,如同一个无声的、狰狞的伤口,暴露在空气里。
十字架的边缘和链子上,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泥。
衙役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捡起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。
入手沉甸甸的,带着死亡的气息。
他看了看艾米莉额角那个致命的伤口,又看了看手中这枚断裂的、沾满血污的十字架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,是恐惧?是茫然?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?
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,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,将这枚小小的、承载着信仰崩塌与生命终结的冰冷金属,随手放进了腰间专门收敛遗物的小布袋里。
布袋里,很快又多了几件同样沾着血污的、属于其他遇难修女的零碎物品。
布袋沉甸甸的,像装满了铅块。
衙役站起身,望向窗外,透过破碎的窗洞,可以看到远处海河方向低垂的、更加阴沉的天空。
隐隐约约,似乎有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,从遥远的大沽口方向传来,穿透城市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,带来一种更加沉重、更加冰冷、更加令人绝望的压迫感。
那不是雷声,是钢铁巨兽的咆哮,是炮口下酝酿的、新的风暴前奏。
这枚断裂的、沾满血污的十字架,连同这座化为废墟的教堂,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微不足道的祭品。
而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炮舰的阴影,已如浓重的乌云,沉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。
同治九年,六月的天津卫,像个巨大的蒸笼。
海河蒸腾起的水汽混杂着码头货物的腥臊、街巷垃圾的腐臭,黏腻地糊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上。
往年这个时候,树荫下还能听到些纳凉的闲话,可今年,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更沉、更燥的东西——恐惧和愤怒,像未燃尽的柴薪,闷闷地冒着青烟。
流言比暑气更无孔不入。“仁慈堂”育婴堂后墙根挖出的薄皮棺材里,那些蜷曲的孩童尸体,成了街头巷尾最惊悚的谈资。
“洋和尚挖眼剖心炼药”的传说,配上武兰珍被扭送县衙时哭喊的“迷药是教民给的”,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。
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,在灼热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,看在百姓眼里,活脱脱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洋刀。
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的后堂里,临时署理大臣的官员陈钦,官袍的后背已被汗水洇透一大片。
他烦躁地用折扇敲着掌心,对面坐着的是刚从仁慈堂现场查看回来的天津知县刘杰,一脸疲惫与凝重。
“陈大人,现场……惨不忍睹。孩童夭亡确系时疫,但掩埋草率,尸身多有残缺,民情汹汹,皆言是洋人虐杀!
武兰珍一案,虽未坐实与教堂直接勾连,但教民涉案颇多,百姓已是不信官府了!”
刘杰的声音嘶哑,透着深深的无力。
陈钦长叹一声:“刘明府,你我何尝不知?可丰大业那厮……”
他压低声音,带着愤懑,“傲慢至极!昨日我去交涉,他只一句‘教堂之事,不容尔等置喙’,便挥手赶人!这烫手山芋,崇厚大人不在,叫我如何是好?”
正说着,衙门外隐约传来喧哗声,初如闷雷,继而清晰可辨,是无数人汇聚的怒吼:“交出拐子!烧了鬼堂!”
声浪一阵高过一阵,拍打着衙门的朱漆大门。陈钦和刘杰的脸色瞬间煞白。
几乎在衙门外人声鼎沸的同时,法国领事馆内,丰大业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。
他穿着笔挺的领事礼服,金质的双排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。
汗水顺着他高耸的颧骨流下,他却浑然不觉,只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。
秘书西蒙垂手立在一旁,脸色同样难看。
“这些肮脏的支那猪!这些无能的清国官吏!”丰大业猛地停下,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上,震得桌上的银质墨水台跳了起来。
“仁慈堂是上帝仁慈的象征!他们竟敢用最污秽的谣言玷污!还有那些暴民,竟敢包围领事馆,这是对大法兰西的侮辱!是宣战!”
他抓起桌上擦得锃亮的左轮手枪,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巢,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扭曲的镇定。
“西蒙!备马!不,我们走过去!我要亲自去问问那个姓陈的,他脑袋里装的是不是浆糊!他是不是忘了大沽口的炮舰!”
“领事先生,外面情况非常危险!”西蒙试图劝阻,声音带着颤抖,“暴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,我们……”
“危险?”丰大业猛地转过身,蓝色的眼珠里燃烧着疯狂的火。
“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危险!法兰西的尊严,不容挑衅!”
他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西蒙,大步流星地冲出领事馆,腰间的手枪皮套随着他剧烈的步伐拍打着大腿。
西蒙无奈,只得抓起自己的帽子,快步跟上。
领事馆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“砰”地关上,隔绝了最后一丝凉意,将他们彻底投入了天津六月正午那充满敌意的、滚烫的熔炉之中。
丰大业和西蒙的身影一出现在通往通商衙门的街道上,立刻像水滴落入了滚油。
沿途的百姓先是惊愕地避让,随即认出这个趾高气扬、面色铁青的洋人正是谣传中“吃小孩”的洋官头子,恐惧迅速被汹涌的怒火取代。
“看!丰大业!就是这洋鬼子!”
“他还敢出来?打死他!”
“洋狗!滚出天津卫!”
石块、烂菜叶开始从人群中飞出。西蒙紧张地护在丰大业侧前方,用身体阻挡着投掷物。
丰大业却昂着头,对周围的谩骂和攻击视若无睹,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,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。
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座象征清国权力的衙门,他要将怒火倾泻在那个无能的官员头上。
衙门前的守卫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冲散。丰大业如入无人之境,粗暴地推开两个试图阻拦的衙役,径直闯入通商大臣衙门的前堂。
陈钦和刘杰刚被外面的喧嚣惊动,正欲派人查看,就见丰大业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闯了进来。
他礼服笔挺,但头发有些散乱,脸上带着赶路的潮红和无法遏制的暴怒。
“陈钦!”丰大业无视了所有礼数,咆哮声震得大堂嗡嗡作响,“看看你治下的暴民!他们包围领事馆,威胁法兰西公民!
这就是你们清国的待客之道?这就是你们对条约的尊重?你,还有你!”
他猛地指向刘杰,“你们这些无能的废物!是你们纵容了这些暴徒!你们在挑衅法兰西帝国!”
陈钦强压着惊惧和屈辱,拱手道:“丰领事息怒!外面情势失控,本官已竭力弹压……”
“弹压?你的弹压就是让暴民堵在我的门口吗?”
丰大业猛地向前一步,几乎要戳到陈钦的鼻子,“我警告你!立刻!马上!派兵驱散暴民!
否则,一切后果由你承担!大沽口的炮舰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!”他的唾沫星子喷了陈钦一脸。
刘杰见状,上前一步试图缓和:“领事大人,请冷静!民众激愤事出有因,育婴堂和拐卖案……”
“住口!”丰大业猛地转向刘杰,眼中凶光毕露,“这里没有你这条小杂鱼说话的份!
你们都是一丘之貉!包庇暴民,污蔑教会!你们是在找死!”
极致的愤怒和羞辱感冲垮了丰大业仅存的理智。
在刘杰话音未落之际,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手枪!
那闪亮的象牙枪柄在昏暗的大堂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白光!
“丰领事!不可!”陈钦骇然失色,失声惊呼。
“砰——!”
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了衙门的死寂!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,擦着陈钦的官帽呼啸而过,“夺”的一声深深嵌入他身后的朱漆廊柱!木屑纷飞!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陈钦僵在原地,官帽歪斜,脸上血色尽褪。
刘杰和堂内所有衙役、书吏,全都目瞪口呆,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持枪的洋人。
他竟然在清国的通商大臣衙门里,在众目睽睽之下,公然向朝廷命官开枪!
死寂只持续了一瞬,随即被门外更加汹涌的怒吼淹没——“洋鬼子在衙门里开枪杀官啦!”
丰大业开完这一枪,胸中恶气似乎发泄了一些,但他眼中的疯狂并未退去。
他看也不看吓傻的陈钦和衙役,对着西蒙低吼一声:“走!”转身便向衙门外冲去。他必须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领事馆。
然而,衙门内那一声枪响,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。
当丰大业和西蒙冲出通商衙门大门,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时,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。
衙门前的街道,已经不再是他们来时那条还能勉强通行的路,而是彻底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!
成千上万的天津百姓,被衙门内那声枪响彻底点燃,他们手持棍棒、砖石、扁担,甚至菜刀,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过来!
每个人的脸上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,口中怒吼着震天的杀声。
“杀了洋鬼子!为大人报仇!”
“洋狗敢在咱地界开枪!打死他!”
人潮瞬间将丰大业和西蒙吞没。拳头、石块、棍棒如雨点般落下。
西蒙试图用身体保护丰大业,但瞬间就被几根粗大的扁担打翻在地,惨叫声淹没在怒吼中。
丰大业挥舞着手枪,试图威慑,但疯狂的人群根本无视黑洞洞的枪口。
就在这时,天津知县刘杰带着几名心腹随从(其中就有身材高大的高升)奋力挤出衙门,试图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惨剧。
刘杰声嘶力竭地高喊:“住手!都住手!不得伤害洋人!朝廷自有法度!”
他张开双臂,试图挡在丰大业和人群之间。
处于极度惊恐和暴怒中的丰大业,此刻视野里只有一片扭曲的、充满杀意的黄色面孔和挥舞的凶器。
刘杰的出现和他试图阻拦的动作,在丰大业扭曲的认知里,非但不是救援,反而成了这些暴民的首领在指挥进攻!
“又是你!该死的狗官!”丰大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,被绝望和疯狂彻底支配。
他不再瞄准,只是凭着本能,将手中那支刚刚在衙门逞过凶的手枪,再次对准了刘杰的方向,狠狠扣动了扳机!
“砰——!”
枪口火光一闪!子弹没有击中刘杰,却狠狠地钻进了挡在刘杰身前一步的随从高升的肩膀!
血花瞬间在高升的粗布短褂上炸开!他闷哼一声,踉跄着捂住伤口,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开枪的洋人。
“高升!”刘杰目眦欲裂。
这一枪,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滚水!
“洋鬼子又开枪啦!打伤高爷了!”
“杀了他!给高爷报仇!给咱天津卫除害!”
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彻底崩溃!
积压了数十年、被战争赔款、教会欺压、孩童疑案所点燃的滔天怒火,终于找到了最直接、最血腥的宣泄口。
人群如同最原始的狂暴巨浪,彻底淹没了丰大业。
一只粗壮有力的手(可能属于某个码头苦力)闪电般伸出,死死攥住了丰大业持枪的手腕,猛力一扭!“咔嚓!”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,手枪脱手飞出。
紧接着,一块青灰色的城砖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拍在丰大业那张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!
金丝眼镜瞬间粉碎,鼻梁塌陷,鲜血混合着破碎的镜片四溅开来。
丰大业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,就被无数愤怒的肢体和武器淹没。
棍棒、铁尺、钉耙、甚至穿着破草鞋的脚,带着积郁已久的深仇大恨,雨点般落在他那身曾经象征高贵身份的礼服上。
布料撕裂,骨头折断,血肉模糊。他像一袋破败的谷物,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翻滚、变形。
不远处,秘书西蒙的结局同样惨烈,早已没了声息。
不知过了多久,疯狂的人群才渐渐停手。
喧嚣的怒骂声慢慢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和低低的议论。
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,只剩下两摊不成人形的血肉,静静地躺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。
丰大业那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蓝色镶金边领事礼服,成了他最后的裹尸布。
一只被踩扁的、镶嵌着家族徽章的金表,从破碎的礼服口袋里滑出,表针永远停在了这个血腥的正午时分
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更大的爆发。
“烧了鬼堂!烧了鬼堂!”
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出了第一声,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。
人群不再停留,如同决堤的狂涛,裹挟着刚刚宣泄了部分暴力、却更加亢奋的情绪,向着望海楼教堂和法国领事馆的方向汹涌而去。
他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狂热的毁灭光芒。
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,在人们眼中不再是信仰的象征,而是魔鬼的巢穴。
火把被点燃,从四面八方投掷进去。
木质的门窗、桌椅、祭坛、圣经……一切能燃烧的东西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吞噬。
浓烟滚滚,夹杂着彩绘玻璃被烧裂的噼啪声,直冲云霄。
那座曾经俯瞰海河的宏伟建筑,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,轰然倒塌的十字架坠入火海,溅起冲天的火星。
仁慈堂(育婴堂)更是成了仇恨的焦点。这个引发所有猜疑和恐惧的源头,被彻底付之一炬。
火焰中,似乎能听到无数冤魂的叹息。
法国领事馆的遭遇同样如此。
代表着法兰西帝国威严的旗帜被扯下,在脚下践踏。
文件柜被砸开,纸张如雪片般飞扬,随即被投入火堆。
家具、器皿,所有代表西方文明的东西,都在暴怒的火焰中化为灰烬。
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,浓烟在天津城上空形成巨大的、不祥的黑色帷幕。
当夕阳如血般涂抹在渤海湾的尽头时,天津城已是一片地狱景象。
几处燃烧的建筑像巨大的火炬,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。
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。
海河呜咽着流淌,河面上倒映着冲天的火光,仿佛整条河都在燃烧。
大沽口方向,几艘悬挂着各国旗帜(尤其是三色旗)的军舰,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,悄然调整了炮口的方向,冰冷地指向这片陷入疯狂与毁灭的土地。
舰桥上,军官们拿着望远镜,沉默地注视着内陆那片不祥的红光。
电报机在船舱里嘀嗒作响,将“天津暴乱,领事丰大业及多人遇害”的简短电文,变成冰冷的密码,越过重洋,飞向巴黎、伦敦、圣彼得堡……
丰大业的尸体,连同他那破碎的尊严和帝国的傲慢,静静地躺在天津卫的尘埃里。
他鲁莽的枪声,点燃了一场焚城大火,也彻底烧掉了清廷最后一点虚妄的体面。
渤海湾的波涛下,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急速酝酿,而这具倒在街头、无人收敛的洋人尸体,成了这场风暴最刺眼的注脚。
一个傲慢的帝国代表,以最惨烈的方式,亲尝了他所蔑视的这片土地上积压百年的苦涩与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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